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一位90后活佛的成长史

2015-10-09 11:18:41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徐天



 
  灌顶

  不到一千平方米的大殿内,铁棒喇嘛领着众僧诵经。信众们排成一队,靠墙站着。队伍延伸出了大殿,沿着寺院的三面墙,拐两个弯,直出大门。

  第八世江措林活佛盘腿坐在宝座上,左手摇着铃杵,右手举着宝瓶,口中诵着经。每当有人低头走到他的面前,右手的宝瓶会轻轻落在对方的头顶一次,为其灌顶。

  灌顶是密宗的一种仪轨,普通人修行某一密法前,需要由具备资格的上师,与之授权。灌顶之后,受者便可开始修行。

  2015年8月14日下午2时30分,长寿佛的长寿灌顶仪轨即将举行。

  江措林活佛穿着僧袍,袒露着一只胳膊,从寝殿走出。这是一个夏日里的晴天,尼木乡的气温并不高,藏民们穿着长袖藏袍,弯腰等候。看到活佛走了出来,他们自觉往后退了数步。

  一列戴黄帽的僧人在活佛身前吹奏佛教乐器,恭请他进入大殿。

  登上宝座前,他照例脱去褐色的及踝平底靴,给历代江措林活佛的宝座磕了三个长头。之后,以跏趺坐的姿势,领着众僧念诵心经、玛哈嘎拉护法祈请文、吉祥天母礼赞文等。两个小时后,灌顶开始。

  信众挤挤挨挨地站着,平均每分钟有25名信众接受他的灌顶,不到3秒,长寿宝瓶要随着右手手起手落一次。有的信众抱来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举到江措林活佛面前,在灌顶之后,请他赐名。有的信众自己来不了,就托人带来自己的衣物,请他为衣物加持。

  从下午4时48分,到傍晚6时25分,铃声不停,长寿宝瓶落下2183次。

  仪式中,双眼近视的他发现自己戴反了隐形眼镜,他不能中断仪式,只好不断睁大双眼、不停眨眼,缓解不适。

  不仅如此,整场仪式的4小时内,他不能走下宝座,不能变换坐姿,左右手都不得闲,只在侍从为他捧上杯子的时候,喝了一小口水。

  灌顶的尾声,会有收尾仪式。江措林活佛按照仪轨收起长寿宝瓶,这时仍不断有信众跑进寺庙,他会再次摇响铃杵,举起宝瓶,给他们灌顶。

  回到寝殿,他几乎瘫在了床上。

  母亲教他的腹腔发声这时已颇见成效。他能在诵经的时候,发出与日常讲话完全不同的音质,低沉却又洪亮。但一场法事活动下来,他再开口说话,往往嗓子沙哑,过一阵才能缓过来。

  信众看不到这一面的他。他们眼里的他是佛,高高在上,在宝座上正襟危坐,法力无边。

  这种时候,大约只有活佛才能理解活佛。

  进入西藏佛学院后,江措林的活佛生活里多了一群“同类人”。

  入校时,他和另一位90后活佛分在了同一间宿舍。他们之前就认识,但从未深入畅聊。同宿舍的两年,他们一起打球、看电影、吃饭、爬山,讨论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也会谈起活佛这个身份。

  留校任教后,江措林活佛和80后的帕洛活佛是经师队伍里唯二的活佛,也是唯二的年轻人。因为同样的身份,他们彼此间有一种天然的信赖,交流时可以直入主题,更为坦然。

  活佛们会说起在法事活动时自己遇到过的尴尬,也会说起背后的心酸。

  在寺院的每一天,江措林活佛都在早晨7点起床、做早课,8点早饭,8点半左右给信众看病,下午1点结束。短暂的午饭后,他来到大殿,给人摸顶加持或灌顶,一般到晚上6点30分结束。

  晚间的时间也不属于他自己。有时候,会有信众前来,单独求见。有时候,百姓生病,会请他去家里看病。也有的时候,政府官员会到寺庙来,和他谈谈近况。躺下睡觉的时间,基本在凌晨一两点。第二天继续早起,周而复始。

  就如帕洛活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所说,一方面,活佛们都乐于助人,希望能通过自己帮助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他们也禁不住会想,今天我可不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相较自身的感受,他们更在意这份付出是否有回响。

  帕洛活佛举了灌顶作为例子。灌顶是一种密宗仪轨,需要谨慎实施。信众接受灌顶,需要明白灌顶的内容,以及需要注意自身的修行。

  但现在一个经常出现的现象是,信众们把灌顶看做一种传统,对法脉本身并不了解。“在这种比较麻木的状态里接受灌顶,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他表示。

  活佛为信众灌顶,是希望能给他们带来好的结果。但信众若没有自我修行,仅仅是在法会的时候合掌、念经,灌顶反而会给他们带去副作用。

  “年轻的活佛们会讨论这样的问题,希望自己的身份和努力起到真正的作用。”

  宿命

  帕洛活佛觉得眼前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

  两个人在讨论有关佛法的学术问题,周围一圈人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各自低头玩着手机。

  这时,江措林活佛走了进来,他吹了一声口哨,满桌人都看向他。讨论佛法的人把嘴边的问题抛给他,问他的看法。江措林活佛毫无顾虑地用一句简单又幽默的话回答了他。

  全场都笑了。江措林活佛也跟着哈哈大笑,眯着眼,露出了两颗虎牙。

  帕洛活佛忽然有些感动,他觉得眼前的这位小活佛乍一眼看起来,和普通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让人随喜。

  在寺院里,江措林活佛也很少摆活佛的架子。

  吃饭时,普通僧人会坐在他的脚边,随时为他端茶倒水。他不喜欢这样,总把僧人“赶”出去,让他们也能按时吃饭。寺院僧人的汉语不好,他看到有意思的新闻,会和僧人们分享,主动给大家充当翻译。

  若不是这一身袈裟,生活里,他就像一个普通的90后。

  他有一副黑框眼镜、一副蛤蟆镜,不在佛事活动的场合,就戴着它们;他吃饭的时候,会开一瓶柠檬味的尖叫饮料;饭后,他喜欢像广告里那样,嚼两粒益达;开车的时候,他喜欢听曹云金的相声学普通话,经典段子都能背下来;他喜欢在淘宝上,购置寺庙的各种用品;手上的iPhone6 plus里,桌面背景是忍者神龟;他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科幻片;他喜欢听藏戏,也喜欢《中国好声音》,手机里有佛音,有节奏感极强的欧美音乐,也有那英为电视剧《何以笙箫默》唱的主题曲。

  江措林活佛会法鼓,后来又自学架子鼓,节奏感极好。帕洛活佛是噶举派米拉日巴道歌第42代传人,唱道歌的时候,有专门的乐队为他伴奏。帕洛活佛觉得江措林活佛既懂得鼓点节奏,又懂得经文,会配合道歌领诵人,是最完美的法鼓手。因此,力邀江措林活佛进入乐队。

  帕洛活佛知道江措林活佛曾经历封闭式成长,但他仍觉得,相较那些从寺院里长大的活佛,江措林活佛更加阳光。在寺院长大的活佛没有机会接触社会,只跟着经师学习知识,性格方面会有不足。

  虽然,江措林活佛几乎不再和别人谈起孤独的童年,但他的生活里,又似乎还留着那时的影子。

  坐禅成了他的爱好,他能在情绪波动时,冷静下来,分析并解决问题;他喜欢玩狙击游戏,和NPC(非玩家控制角色)进行团队合作,消灭敌人,保护自我;他还喜欢忍者神龟,因为这是“影子英雄”,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却能保护所有人。

  他偶尔会回家,恭顺长辈,但他并不怎么谈起自己当下遇到的困境、内心的想法,他已习惯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学过心理学,知道自我分析。他说任何人之间都有隔阂,至于他自己,是因为身份带来的心理隔阂,而这种隔阂还会继续伴随他。

  十年前,向往自由的时候,他曾想,自己如果不是活佛,也许会是一个医生,又或许会拥有一个小餐馆,收入中等,够养活自己,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但他又明白,这种假设永远不存在。普通人这辈子做不到的事,可以期待下辈子。他不能。

  “我要继承前世的业绩,要对所有信众负责,对寺院负责,对经师负责,对家人负责,更要对历史和国家负责。”

  他笃信轮回,知道自己是龙树菩萨的转世,一次次带着使命来到人间。从前、往后都是一样的宿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