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一位90后活佛的成长史

2015-10-09 11:18:41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徐天


  学佛

  江措林活佛系统性地进入寺庙学佛,是在2007年。

  在藏地,僧人如果要去其他寺院学习显宗或密宗,都需自己联络师父和对方寺庙的管理委员会,如果对方有时间和精力,便同意僧人前来学习。

  不同的寺院有不同的宗教传承。历代江措林活佛中,有三位做过小昭寺的堪布(相当于住持),因此江措林寺的密宗传承,就是小昭寺的密宗传承。

  2007年10月,江措林活佛经小昭寺官方许可,进入小昭寺密宗院,向领经师俄旺旦增单独学习密宗。

  在小昭寺期间,他学习了三种格鲁派最注重的密宗本尊——大威德金刚、胜乐金刚、密集金刚的仪轨,背诵密宗经文。

  2008年7年,江措林活佛进入格鲁派六大主寺之一的色拉寺的经论初级班,学习显宗。

  藏传佛教的所有出家人都必须学习五部大论——《现观庄严论》《入中论》《释量论》《俱舍论》《戒论》。一个在寺院长大的僧人,通常在七八岁开始学习经论。

  过去的18年,江措林活佛没有接触五部大论。师父贡桑仁波切教他修心,要他从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学起,领悟轮回过患,升起出离心。

  他明白,在经论方面,自己入门比其他僧人都晚,只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上师们给这个活佛弟子待遇很好,上课的时候,他有一个专门的垫子。但他也深知,因为活佛的身份,他必须不落后于初级班上的其他三十多人。

  僧人只有星期天能休息。其余六天,从早至晚,都是学习时间。江措林活佛很少在星期天给自己放假,他要追赶他人在经论上的进度。

  在经论造诣上,他心中一直有个目标: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他们都生于1990年,论生日,只差一天。但江措林活佛认为,十一世班禅在佛经理论方面的造诣,远远高于同龄人,是年轻一代活佛的榜样。

  学习经论的过程中,僧人们都要辩经。这是藏传佛教中学习佛法的一种方式,通过辩经来明晰教义,加深理解。

  色拉寺的辩经场用碎石铺就,古树参天。每天下午的固定辩经时间里,两三名僧人各自成组,质询者站着,答者坐着。江措林活佛的三年学习也在学经和辩经中度过。

  辩经场上,僧人彼此不论身份。普通僧人在辩经场上遇到活佛,不会顾忌对方的身份。如果活佛经论水平不高,落了下风,周围“观战”的僧人还会使劲喝倒彩。

  2011年,江措林活佛学完《现观庄严论》,通过辩经,考入色拉寺的经论中级班。学习过程中,他接到西藏自治区统战部的通知,西藏佛学院将于当年10月重新开院,他将成为复建后的第一批学员,进入活佛学部学习。

  佛学院

  1982年,西藏佛学院创办。之后,因受达赖集团分裂活动渗透的影响,加之管理欠缺,1996年停办。

  为打造西藏的第一所“高层次藏传佛教综合性院校”,培养佛学人才,2011年10月20日,西藏佛学院重新开院。

  据数据统计,西藏现有各类宗教活动场所1787座,住寺僧尼4.6万余人,活佛358名。而佛学院复建后,首批共招收150名学员,其中有22名活佛。江措林活佛第一次和这么多“同类人”在一起学习、吃住。

  活佛中,岁数最小的不满18岁,岁数最大的在40岁左右。

  所有活佛打散进入了各个班。150人分为四个班,密宗班、般若班、因明班、修行班。般若和因明都属显宗,因明班更为基础,般若班则是中级班。江措林活佛进入了般若班。

  150人来自于藏传佛教的五个不同教派,因此,他们的佛学课就主要教授各教派公认的经典教义。

  江措林活佛觉得新鲜,他开始阅读其他教派的经论。他原以为,不同教派的僧人,会有各自的偏见。但他发现,所有人都融洽地相处着,没有人否定他人,反而会交流彼此不同的修行方式、对理论的开示。

  佛学院的生活,和寺庙的作息基本一致。周一至周六学习,周日休息。他们每天早晨7点起床、吃饭、做早课,9点半上课。2节班内小课,1节150人的大课,课时都在50分钟左右。中午午休过后,下午3点半继续上课,4点半至6点半是全体学员的辩经时间。

  辩经时,每个班各自组织,以专业知识为辩题。比如般若班学员就以集体学习过的《般若经》为辩题。

  四个班都设有正副班长,一般是岁数比较大的僧人担任管理,容易服众。他们负责卫生、作业和请假登记。

  佛学院的课程以佛学课为主,兼顾文化课,包括藏语、汉语、电脑等课程,同时开设了法制课,佛学课、文化课和法制课按6∶2∶2的比例设置。经师共有13位,是全西藏各寺庙的高僧。

  藏语课教授古代藏文、现代藏文;汉语、英语、电脑课都较为初级,法制课则类似于大学生必修的思想政治课程,学习马哲、毛概、邓论、三个代表等。

  佛学院的教室都经过精心装饰。文化课在现代学院制的教室内传授。佛学课的教室里,有释迦牟尼佛三师徒壁画。经师在坐床上授课,学员以跏趺坐坐在垫子上。

  江措林活佛是所有学员中唯一一个取得本科学位的,佛学院的文化课内容对他而言,比较基础。

  29岁的第六世羊日岗寺帕洛活佛是西藏佛学院首批聘请的13名经师之一,讲授基础汉语。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开学时,他就对江措林活佛的印象极为深刻。

  2011年10月19日,帕洛活佛正在经师宿舍准备第二天的开院庆典。江措林活佛带着侍从来找他,说自己被学校选中,第二天要为前来参加开院庆典的各级领导,用汉语讲解佛学院大殿的建筑风格、壁画内容。“江措林仁波切听说我的汉语不错,希望我能替他把把关。”

  帕洛活佛早先就听说过江措林活佛,对这个年轻人有一些好奇。他随着江措林活佛进入大殿,听他预演。“我觉得非常惊讶。他很年轻,是90后,但汉语很好,而且在这个年纪能做这样深度的讲解,太棒了,我还从中吸收了一些新知识。”

  江措林活佛自小就跟着外公和妈妈学习汉语。妈妈毕业于西藏大学,精通汉语。

  当晚,帕洛活佛没有给他太多的建议,反而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这位仁波切会不会留在我们佛学院当经师?”

  江措林活佛的成绩不错。佛学院的期末考试,除了有由填空题、选择题和问答题组成的书面试卷外,还有辩经和背诵经论的考试。他基本能拿到80到90分的平均分。

  他的属寺周塘寺的副主任土旦久登也是西藏佛学院的首批学生之一。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仁波切很聪明,理解的很快,记忆力也特别好,就像录音笔一样。”

  2013年,150名学员毕业,获得了格西学位(相当于硕士及以上学位)。其中,31名学员获得了相当于博士的学位,包括江措林活佛在内的119名学员获得了相当于硕士的学位。

  统战部综合评判了江措林活佛的成绩、身份和个人修为,决定让他留校任教,同批学员中,共有2人留校,成为经师。其他学员则回到各自寺院继续修行,把在西藏佛学院学到的东西,教授给当地寺院的僧人。

  现在,江措林活佛的主要工作是在佛学院教佛经和汉语。一周排六节课,分布在四天。

  他给短期培训班的学员讲解自己第一世之前的龙树菩萨的《亲友书》,谈如何对待上师、看待佛法僧、修善法、戒恶法等。他觉得自己尚在学习经论的过程中,因此喜欢在课上用探讨交流的方式,不仅自己讲授,还希望学员能参与讨论。

  短期培训班的学员是各寺院编制内新吸收的僧尼,经过选拔,来佛学院上1至3个月的培训课,每年分几期,一年共招收1000人左右。这样的课程通常是大课。

  江措林活佛同时也教授汉语,给短期培训班和两年制学制班的尼姑班都上过课。周塘寺曾有僧人来西藏佛学院上过短期培训班,成为他的学生。这位僧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看到我们自己的活佛在教汉语,觉得特别骄傲。”

  江措林活佛对这种身份的转换也适应得很好。他和同样讲授汉语的帕洛活佛交流,如何改进僧尼的汉语教材、引进多媒体手段等。同时,他又继续跟着色拉寺的上师学习五部大论,希望未来能考取大格西学位。

  对于藏传佛教的僧人来说,西藏佛学院是官方的最高学府之一。目前已进行了三次招生,不少寺庙推荐僧人前来,遴选过后,每次有150名左右的幸运者进入佛学院,开始两年到四年的学习。

\

\  
在给他们授课的二十余名经师中,江措林活佛是最年轻的那一位。   摄影 | 徐天

  政治

  得知自己被选为自治区政协委员的时候,江措林活佛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自治区政协副主席,低调又富亲和力,支持自治区改革,声誉满满,圆寂前却尝尽了世间苦。

  周围人都说他年轻有为,他已在认真思考,仕途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

  2013年1月22日,西藏自治区政协第十届一次会议召开,政协委员共有615名,江措林活佛是115名宗教界代表之一。

  那时,他还没从西藏佛学院毕业,对政协职能的了解来自于思想政治课程。

  上会的时候,他发现政协委员可以把观察到的事情写下来,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这些提案会被相关部门重视,并拿出解决方案。

  从政的好处就这样直白地摊在他的面前。

  之前这些年,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困难。有些时候,以一己之力推动一个事情很艰难。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无疑让他看到了一条新出路。“这是我需要的,我能用这一重身份,为信众、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

  江措林寺所在的昌都地区边坝县金岭乡和临近的加贡乡之间,有一片沙棘林,保护水土、净化空气。规模之大,自治区罕见。之前的保护工作都由寺庙或信众自发地做,资金筹措、保护实施都不够顺利。

  江措林活佛在2015年和边坝县其他两位自治区政协委员共同提交了保护这片沙棘林的提案。提案最终被自治区政协采纳,并且在大会上得到了表扬。

  他更关心政策了。一些新闻网站有佛教专栏,他会定期浏览。有时候他会向寺庙的驻寺干部请教中央、地方最新出台的宗教政策。参加会议的时候,发言人说到一个他不了解的相关政策,他就记录下来,上网搜索。

  他常常和政府职能部门打交道。他的体会是,不同的信仰,并未造成彼此间的不理解。“大家都是在为社会服务。佛法是利益众生,指引人们走向如法如律的正道。国家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得更好,为社会造福。”

  在他心里,国法和佛法有了一种共赢性。当地政府也乐得请这位有着自治区政协委员身份的活佛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藏北流行挖冬虫夏草,金岭乡有八个村寨,其中三个村寨所在地长了虫草。自2013年开始,各村寨之间发生虫草纠纷。

  当地政府找江措林活佛,希望他能以活佛的身份,从信仰角度来共同协调这一矛盾,及时制止各村寨之间不必要的损耗。

  每年夏天,西藏佛学院放暑假,江措林活佛就会回到自己的本寺和属寺,传法、开法会、解决寺庙的各类问题。2014年7月,江措林活佛回到江措林寺,抽出了一周时间,探访村寨。

  活佛告诉村寨民众,相互争拗的做法在佛法上的过患,祖辈会为此蒙羞、下一代会因此不安宁。藏人信教,活佛这么说,他们尤为信服。很快,八个村寨基本达成一致。这起虫草和土地的纠纷告了一段落。

  有的人在权力中浸淫太久,会希望权力永久地属于自己。江措林活佛不这么想。

  过去,在藏地,活佛对寺庙的政策、经济、法事活动都有直接话语权。自治区成立之后,政教分离,活佛的权力仅限于宗教教义上,弘扬佛法、进行正常的宗教法事活动。

  江措林活佛觉得,去掉附属的其他权力,回归佛教教义上的权力,可以使活佛在履行自我使命时更为纯粹。

  帕洛活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江措林活佛和许多的年轻活佛不一样,他对自己的经师有着极为传统的敬畏心。他在色拉寺学经时的经师,现在也在西藏佛学院任教,这位经师物欲很淡,要求年轻的僧人追求佛法上的进步,而不应追逐政治。

  帕洛活佛觉得,江措林活佛深受经师的影响。“他不是为了攫取政治资本,往上爬。他当上政协委员之后,身上依然是修行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