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一位90后活佛的成长史

2015-10-09 11:18:41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徐天


  童年

  听着隔壁邻居锯木头的声音,5岁的江措林活佛有些烦躁。

  这是一个双休日的清晨,不用去学校,但他仍然被要求早起,穿着特意定制的僧袍,坐在家中的小佛堂里打坐念经。

  佛堂里挂着几幅唐卡、护法神唐卡,不远处的佛龛上,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普贤菩萨的像。

  他努力地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的《文殊礼赞》上,但收效甚微。念着念着,他总在同个地方卡壳结巴,于是重头念起,来回多次。

  外公和侍从在一旁陪着他。看出他的小脾气,外公说了他两句,江措林活佛觉得又累又委屈,念经依然没有改进。

  这时,疼爱他的外婆走了过来,拿起厚厚的《文殊礼赞》,打在了他的头上。

  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他蒙了,大哭起来。外婆又后悔又心疼,抱着他一直哄。

  江措林活佛在这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要在佛堂里念经,而别的孩子可以在做完作业后就出去玩耍。

  他向侍从抱怨。19岁的侍从已很成熟,劝他说:“仁波切,您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您是所有人的精神导师,念经不能结巴,他们这么要求您是对的。”

  这段话给5岁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20年后,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他依然能一个字一个字将这段话复述出来。

  当时,他没有反驳。他意识到,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不会有人理解他,干脆不再说起。

  他第一次觉得孤独。

  他知道自己是活佛,但又不能确切地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只觉得这大约是“很牛的人”。

  他似乎天生就会做活佛,比如他从小就不杀生。

  家门口的小松树上有一片蜘蛛网,一只苍蝇在垂死挣扎,蜘蛛伺机而动。江措林活佛盯着看了一会儿,思考要不要救这只苍蝇。救它,就夺了蜘蛛的食物;不救它,这条生命就没有了。

  他取出刀片,把蜘蛛网的一些线弄断,苍蝇飞走了。他又去家里的地上,找已经死了的苍蝇,捡起一只,轻轻扔回了蜘蛛网上。他觉得这是一种平衡。

  小的时候,长辈直呼他的俗名,5岁之后,长辈们都尊称他“仁波切”。家人教他得道高僧的传记,学习修行者如何面对诱惑和障碍。同时,家人也开始拿活佛的标准要求他,告诉他什么是活佛应该做的。

  外公所在的家族叫强俄巴家族,是噶厦政府时期的贵族。家族里最出名的人叫强俄巴·仁增多吉,设计建立了西藏第一座水力发电站。

  外公外婆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说带敬语的纯正拉萨话。一个活佛如果能说一口地道的拉萨话,会更受尊敬。因此,江措林活佛从小就注意言辞。

  他一直剃光头,半个月理一次发。家人怕他被俗世牵绊,不允许他交朋友,放学后立刻回家,做完学校的作业,还要完成两个小时的打坐、念经。他也习惯了每天早上6点起床做早课,8点和普通孩子一样出门上学。

  他每周要找仁青贡布上师两三次,学习四皈依文、六字真言、度母心咒、大悲咒。回家后,在打坐的时候一遍遍念。在他6岁那年,仁青贡布上师圆寂,小昭寺的贡桑仁波切成了他的第二位上师。

  打坐、念经对于一个仍有玩心的孩子来说,很苦。上师教他跏趺坐,双腿盘起,上身挺直,闭眼参禅。腿盘久了不舒服,一开始,他只能坚持十分钟。家人告诉他,活佛就需要这么坐着,他努力撑过两个小时。

  8岁那一年,上师教他观想,他盘着腿,坐在垫子上,双手合十,意识里观想自己前方的云层上有一座宝座,上面端坐着自己的上师,在上师的周围,聚集着十方诸佛菩萨及众护法神。在自己的周围也端坐着一切有情众生。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随着他念皈依文。上师说,这种观想的念经法,属于大乘佛法的皈依发心,可以利益众生。

  他系统学习藏文才第三年,刚刚开始理解自己所念经文的含义,“众生”是什么,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他知道,这些都是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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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3日,在回自己的属寺——西藏自治区昌都市边坝县尼木乡周塘寺的途中,车队不断地沿途停下来,坐在副驾的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江措林活佛摇下车窗,为等在路边的信众加持。最多的一次,是车队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近千名群众捧着哈达,在乡界等候。

  坐床

  自由,这是江措林活佛第一次对俗世产生的渴望。

  早慧的他,记忆力极好,成绩优秀,读书期间频繁跳级,小学念了三年、中学念了四年,2002年,12岁的他参加高考,考入西藏藏医学院。

  上一世江措林活佛在藏医学方面造诣颇深,常在山里采药,制成药丸为信徒们治病。因此家人也希望他能学习藏医,继承前世的医技。

  进了大学后,他发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边的同学不再有来自家里的拘束,下课后,打球、打游戏、约饭。他的身份依然保密,男生们和他称兄道弟,来约他打球,他偶尔能去,但多数的时候,只能拒绝。每天放学,侍从都在教室门口接他回家,继续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坐、参禅。

  他已知道什么是活佛,也明白自己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是活佛。他第一次体会到羡慕的滋味,羡慕那种他永不会有的自由。

  12岁,是叛逆青春期的开端,但他的叛逆仅仅停留在了羡慕上。他没有和家人说起自己的感受,他知道不会被理解,只会给他们徒增烦恼。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快乐,他不断地翻看佛经,希望找到一个答案。佛经里说,世间的所有快乐,都是短暂的。人坐久了想站起来,站久了想坐下来,因为这都是短暂的快乐。看透它们,便会明白,这些的本质是痛苦。世间轮回,没有永久的、绝对的快乐,真正的快乐在解脱以后。

  他不断用教义开解自己,直到15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了“江措林活佛”这个名号背后的使命。

  2005年7月,大三和大四的暑假期间,他在外公的陪同下,第一次踏进江措林寺,进行坐床典礼。

  每一位经政府认证后的转世灵童,都要在一系列仪轨后,升登前世宝座,继承前世法统的位置,这被称为坐床。

  早在1998年,昌都地区就下发认证书,认证他为第八世江措林活佛。但因学业繁忙,坐床典礼一直推迟到了这一年。

  他从拉萨飞到昌都,又从昌都坐车到了边坝县。来迎接他的,除了地区和县里主管统战、宗教的领导,还有100辆汽车、100匹马、100辆摩托车。信众们手捧哈达,站在路边等他。

  看着眼前的庞大阵仗,他不觉得紧张,反而有些眼熟。进寺院的那一刻,他忽然有回家了的感觉。

  坐床典礼安排在第二天。他戴着格鲁派僧人的黄帽,在历代江措林活佛的宝座前磕三个长头之后,登上宝座。僧人们念诵经文,其中三个僧人拿着法器和圣水,跳着空行母吉祥舞,从大殿门口一直到他跟前。他们膝盖微曲,把圣水恭敬地端给他。

  典礼之后,他开始行使活佛的职责,对信徒和僧众口传心咒,包括六字真言、释迦牟尼佛心咒、莲花生大师心咒、文殊菩萨心咒等。

  在本寺,他待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口传心咒、接见信众,为他们摸顶加持。

  也是这一年,江措林活佛正式从老一辈僧人手中,接过对江措林寺的管理权。他找寺主任了解寺院的整体情况,又和四十余名僧人面对面单独谈话,倾听每个人的意见。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成熟稳重,根本不像15岁的少年。但他仍有一些孩子的心性。临走前的几天,他和僧人们逐渐熟悉,叫他们扮演《西游记》和《封神榜》里的角色,自己在一旁偷着乐。

  他听老僧人们讲起自己的上一世,也看到白发苍苍的妪叟赶很远的路来见他、接受他的加持。他第一次觉得压力和责任如此具象,连对自己的要求都具体起来。

  他要在坐床典礼发言。江措林活佛从小与同伴隔绝,很少说话,这一次发言使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又轻又不成熟,没法让别人产生对活佛的敬畏感。

  回家后,他去问热爱唱歌并进行过专业学习的母亲,怎么开嗓。母亲教他“狮子吼”,每天隔着墙一拳的距离,练习发声,增加声音的厚度。

  大四这年,他的同学问侍从,为什么每天来接他下学。侍从一五一十地回答对方,因为他是第八世江措林活佛。

  江措林活佛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忽然转变。“对我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基本没有人会跟我开玩笑了。”

  但他又觉得,也许这些没有那么重要,就像俗世里的快乐,也不那么重要。

  他主持管理着一个本寺、两个属寺,百余名僧人、上万信众,这些人把他当做佛,当做自己信仰上的引导者。他们一大清早来寺庙排队,以见他、接受他的加持为荣,有的信众在他面前久跪不起,为能拿到一件他开过光的信物雀跃不已。他们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全是信赖、希望和幸福。

  江措林活佛在后来不断想起跪在自己眼前的僧众和信徒,这些的意义远远超出了人间喜乐于他而言的意义。他知道自己被许多人寄予了期待,也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有着江措林活佛荣誉称号的我,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这个身份。”

  他使自己像一个陀螺,不断鞭笞着自己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