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朱维群阿来对话:顺应民族交融的大势

2015-06-04 09:29:10   来源:凤凰网   作者:陈芳


  凤凰网独家刊发朱维群与阿来对话实录:

  顺应民族交融的大势

  ——由历史纪实文学《瞻对》引起的对话

  朱维群 阿来

  选择瞻对是因为其历史充分反映

  川属藏区社会特殊的复杂与纠结

  朱维群:《瞻对》这本书,起初是四川文艺出版社的同志推荐给我的,建议我写篇书评。我读后很喜欢你这本书。为什么呢?因为它对我们的现实工作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1989年我作为人民日报记者第一次进入四川藏区,从康定过折多山,经道孚、炉霍、甘孜、德格诸县,直抵金沙江畔,与西藏昌都地区隔江相望。后来在中央统战部工作,由于分管涉藏工作,去四川藏区的次数就多了,其中2012年从甘孜县南下理塘,沿途林密山高,恰恰是《瞻对》所述故事的发生地,今新龙县地界。那几年我奉命多次同十四世达赖喇嘛私人代表接触商谈,对方领头的就是书中所提及的瞻对地方头人之一甲日家族的后裔。达赖集团的头面人物中,出身四川藏区的颇多。

  因工作需要,我也常常涉猎甘孜、阿坝一带近现代历史,感觉这片由雪山、森林、草原、峡谷构成的僻远而多彩之地实在是一座有待挖掘的历史研究富矿。历史上这里充满了大小土司等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地方世俗势力与寺院势力的矛盾、地方势力与中央政府及四川当局的矛盾、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及四川当局的矛盾……非下大功夫不能理清其中关系。这些矛盾纵横交错,经常导致社会动荡甚至战乱,有清一代牵制了朝廷大量精力,而朝廷对这一带的治理又影响到大西南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格局的最终形成。同时我也感觉,历史上这些矛盾至今还时隐时现地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某种作用,以致四川藏区今天发生的一些事件,其影响力往往超出这个地域,甚至引起中央的特别关注。那时我就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人能把这一带历史写清楚,将是一件对现实工作很有意义的事情,当然也将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

  你在大量翔实史料和实地调查基础上,用纪实的笔法,把两百年来瞻对地方的历史作了一个准确、形象、简约的梳理,又进而把笔锋扩展到今天甘孜州乃至整个川属藏区,并涉及到历史上这一地域与西藏的关系。诚如你所言,“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我一向以为,我们今天涉藏政策的设计和施行,必须同每个具体地方的历史和现状紧密结合起来,从中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才能避免陷入历史上那种持续百年的循环,才能提高工作的针对性和有效性,推动每个地方发生实质的变化与进步。

  那么,你是如何选择瞻对这么个小地方作为你这本书的起始点的?

  阿来:这种认知的取得,在我来说,其实经历了一个挺长的过程。二十多岁的时候,读中国大框架的历史之外,渐渐对地方性的小历史发生兴趣。只有大的国家史与小的地方史相结合,才能解决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这样一些人生的基本问题,也才能真切认知一个国家内部的文化与社会形态的多样性真实状况。必须说,从八十年代迄今,我国地方性的小历史的研究与建设,一直非常薄弱。

  我出生在阿坝州马尔康县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如果在传统社会,我的命运要么上山放羊,要么就出家当个小喇嘛,除此不可能有第三种选择。正是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村子里有了一所简陋的小学校,我才有了上学的机会,得以进入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眼界慢慢打开,思想也慢慢融入现代社会。我想,正是这种融入使我得以逐渐超越了乡愿与狭隘。20多岁时我开始尝试写小说。一个有真正文学追求的人,至少要把个人命运放在历史与社会环境中去考察,放到历史发展的大势中去考察。所以,那时就自己开始进行地方史料的搜集与考察与梳理。

  我家乡属于嘉绒藏区,其近现代史跟明清以来施行的土司制度大有关系,所以,我自然很关注藏区土司制度问题。在我们嘉绒藏族地区,康熙、雍正年间共册封了十八家土司,我对这十八家土司的家族史、各土司家族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与中央王朝的关系都尽其所能进行过仔细研究,其结果是三十多岁出了小说《尘埃落定》。后来曾想接着写清代针对促浸与赞拉两土司的大小金川之役,详考史料与民间口传资料之后,感到这前后两次大小金川之战,虽然打得很苦,过程很曲折,但在乾隆一朝终归是彻底平复了。战后清政府在这里实行改土归流、留下兵丁屯垦,应该说是比较彻底地解决了问题。但这在川属土司中属于少数特例,并不能充分反映川属藏区特别复杂、纠结的那一面。其实有清一代在川属土司地区用兵很多,但战后大多并未如大小金川之役后那样改土归流,其结果或者是反叛的土司重新屈膝称臣,或者扶持新的地方豪强担任土司,没有社会制度改变,没有权力结构和生产关系的调整,两三百年间,无非是“叛复无常”的局面不断循环。重涉那些历史旧事,我常常吃惊于经历那么多战乱,无论是清朝中枢,还是地方豪强,双方付出那么巨大惨重的代价,却不思根本性的变革。直到中华民国政府倒台,这种局面竟然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四川、甘肃、云南那些当年实行土司制的藏区,我几乎都跑过了,最后选定写瞻对,是因为这个地方在川属藏区非常具有典型性。它地处进藏大道之旁,有清一代至民国中央政府曾7次对这里用兵,而其土司制度一直到清末才告坍塌,民国时期又死灰复燃。同时,近些年来,藏区一些地方紧张的形势,以及那种一定要把内部原本具有的族源的、历史的、文化的、甚至是宗教(藏传佛教内部不同教派)的多样性的存在,描述成一个文化与政治整体的假像——即所谓“大藏区”——的现实,促使我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对川属土司历史进行更深入的考察。

  写瞻对,既有厚重的历史内涵,又有明晰的现实针对性,我越写越感到我不是在写历史,而是在写现实。写作中困难也很多,主要是藏区普遍缺少符合史学研究要求的文档存留,地方上传下来的东西主要是有关佛教的,其中牵涉部分历史的信息也掺杂太多佛教的解释,可信程度自然降低。好在我的汉语包括文言文基础尚可,可以查阅清史和清宫档案,同时也收集了大量彼时代民间知识分子的记录,结合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考察,逐步理清了瞻对地方的历史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