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朱维群阿来对话:顺应民族交融的大势

2015-06-04 09:29:10   来源:凤凰网   作者:陈芳


  今天四川藏区的治理仍然要重“势”

  朱维群:我们再回到阿坝、甘孜的话题吧。四川藏区面积占全省的一半,素有“汉藏走廊”之称,既是上世纪50年代和平解放西藏的前进阵地,又是1956年叛乱首发地。就经济发展来说,这里地处高寒,群众贫困面大,贫困程度深;就社会稳定来说,近年反分裂斗争十分尖锐,2008年拉萨“3·14事件”后这里一度也有闹事,2011年以来自焚事件一度频发多发,对西藏和其它藏区的稳定也带来负面影响。

  你在分析瞻对这个延续数百年的“铁疙瘩”为什么在清末民初的社会风暴中终于融化时,把这一现象解释为“势,大势所趋”。概括你的叙述,我把这个势大致归纳为: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输入,使四川藏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形态发生改变,为其跳出历史的重复循环提供了内生推动力;改土归流,实现地方行政管理方式同国家主体管理方式的一致化,为四川藏区走出停滞、割据、战乱,走向长治久安,从管理方式上提供了可能性;摆脱“大藏区”的羁绊,倾心内向,把命运系于中央政府,系于四川和四川背后广阔、先进的内地;抑制寺庙势力的膨胀,摆脱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集团依靠宗教影响力对四川藏区的政治控制;提升中央政府对四川藏区的权威和治理水平,抵制外国势力及其操控下的西藏统治集团搞“大藏区”、将涉藏事务国际化的图谋,等等。我认为,这些经验对今天四川藏区的治理仍具有相当完整的借鉴意义。

  改革开放以来,四川藏区的稳定问题过几年就会程度不同地出现一个反复,要打破这种循环,同样的道理,必须从根本上改变藏区的社会形态,而改变社会形态的关键是植入和培育现代生产力和现代管理方式,输入现代文化教育,健全现代社会各项服务,打破封闭半封闭状态。

  近年来,藏区与内地人流、物流、资金流和信息流的对流加快,旅游业迅速发展,中央的项目支持、省内外的对口支援使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大量进入,新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已经在形成之中。这不仅使藏区经济社会发展有了更强的内生动力,而且促进了藏民族同内地民众的相互了解和交融。大体上四川藏区从西北向东南,离四川盆地越近,民族交融程度越高,社会发育程度和稳定程度也就越高。但是在地域广大的“深藏区”,传统落后的牧业、半农半牧业仍占据主要地位。

  我查了一下,2013年四川藏区三大产业结构比例为19.0:46.7:34.3,但从业人员依次为82.76万、6.59万、36.12万,也就是说大约66%的从业人员仍然从事传统落后的农牧业,只创造19%的GDP。我以为,我们应抛弃形形色色的顾虑,充分借助四川藏区业已形成的这个势,促进藏区社会的全面发育,包括:加紧把援助重点从一般性“扶贫”、给钱给物,转变为重点植入和培育现代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通过专业合作组织把农牧民同内地的市场联系起来,促使藏区积极主动为国家项目提供配套服务,主动参与四川盆地各城市工业园区建设,把教育的重点转到职业教育。同时遏制宗教过热现象、淡化原始部落制和土司制遗留下来的旧有社会思想意识。在这个过程中增进藏民族对四川、对全国的认同,而不是对“大藏区”的认同。完全实现这一目标无疑需要一个过程,但不如此就不能从根本上摧毁“藏独”赖以生存的社会结构性基础,就不能彻底摆脱藏区几年一乱的循环。

  阿来:改变四川藏区社会的反复性,有几个问题要引起注意。

  第一个问题,寺庙影响力膨胀。历史上藏区寺庙形成了顽固的利益集团,近代以来,他们把自己视为全体藏人当然代表,使老百姓、使整个社会都处于宗教势力的覆盖之下,很难产生与发出不同诉求和声音。民主改革后情况发生改变,但现在宗教势力膨胀的问题正不同程度地重新发生。从长远看,一定要坚持把宗教与政府权力彻底分开,也即政教分离。从世界范围看,这也是欧洲从文艺复兴以来所取得的经验。就国内的经验看,这是藏区民主改革最重要的成就。

  今天,宗教界人士通过政协参政议政、或一些特别渠道发表意见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染指政府的权力。一些基层政府把属于政府的工作拱手让给寺庙,这等于放弃政府的职能和权威。前些年,有寺庙人员公然在社会上煽动、强迫藏人不吃肉,不屠宰牲口,不种庄稼,甚至以暴力威胁,而他们自己却过着十分优裕的生活,你能指望这样的人帮政府搞稳定,改善社会民生吗?

  目前西藏自治区的出家僧人数为四万六千多人,据我可以查到的资料,这个数目已经超过了西藏全区教职工的数量。而四川藏区僧侣人数更达到六万多人,这实在是太多了。我国政府规定寺院编制,这在国内外被一些人当做政府压制“宗教自由”的口实,而我们的回应大多数时候是无力的。

  其实,至少清代,政府就对藏区各寺院的僧人数量有明确规定,只是到了晚清,辖制能力日渐衰微,才造成宗教势力特别是格鲁派寺院失控性发展。唐代,西来东传的佛教曾兴盛一时,造成宫廷中兴佛派与毁佛派的激烈斗争。其中所关涉的现实政治问题,就是寺院规模越来越大,而引起劳动力与兵源的紧张,税收的减少,宗教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后便会通过不同的途径来影响与干预政治。所以,如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又使宗教处于一个适度的规模与程度,使其不离宗教导人向善的本旨,安于其位,不干预国家政治,一直是一个真正的中国问题。很遗憾,这些历史经验本可以成为很丰厚的思想资源与施政镜鉴,但这方面的研究却非常薄弱。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失语与缺位的。更有甚者,还有研究者最后失去学术的理性,而使自己成为失去学者本位的宗教膜拜者。

  朱维群:我们当然要坚持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也充分肯定藏传佛教界这些年的进步。但是无须讳言,一个时期以来,一些寺庙扩规装修,金碧辉煌,与学校、医院形成鲜明对比。很明显,藏区当地社会的经济基础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巨大的耗费,相当部分资金来自沿海、内地民间特别是一些企业老板、演艺明星的大额捐赠。内地资金支撑藏区寺庙的不正常、超规模扩张,实际上是对藏区社会发展的一种外来阻扰。一个时期以来,藏区众多假僧人假活佛也乘机到内地“传教”敛财,破坏了内地治安,也败坏了藏传佛教声誉。

  阿来:现在藏区活佛僧人,无论真假,到内地弄钱都很容易。我去过新龙县一个村子,当地人说,这村很多男人都装成喇嘛到内地化缘,成了一种“产业”。他们对我说:汉人笑我们信教是愚昧,可是他们连真假喇嘛都分不清楚就给这么多钱,不是更愚昧吗?

  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是一些知识分子思想倾向正发生变化。比如有一些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起初非常激烈地反对宗教,认为藏人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宗教的拖累。他们意识中,是让藏人从宗教束缚中解脱出来,融入现代社会。但他们传播与实现这些思想的途径有限,后来一些人反对宗教的势头慢慢收敛,却对“藏独”产生同情。拉萨“3·14”事件后,新华社记者来采访时我就讲过:不要只盯着街上扔石头的那些小青年,这些人头脑比较简单,只要有人扔石头,不管扔向谁他们就会跟着扔。要注意的是他们背后有“思想”的人。

  政府要多想办法,为关心民族命运与国家政治的青年知识人找出路,给他们更多机会参与国家政治与社会建设,让他们在健康的正确的方向上报效国家与民族。青年知识分子,应是统一战线在新现实新社会环境下争取的重点。真正的宗教人士、高僧大德,按佛典修行化众,并不那么关心政治。但年轻知识分子,对民族问题、国家政治必然高度关切。要理解他们的关切,提供正确的路径帮助他们实现社会关切。这些年轻知识分子所在相关学院与学术机构应当对这些思想的流变有敏感,有引导,提高他们的学术理论水平,不能让他们始终处于一个次文化圈,而成为一代“愤怒青年”。

  朱维群:我在新疆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有关会议上也讲过这样的话:不仅要使农牧民、基层职工、普通市民受到教育,更要使干部、传媒工作者、教育工作者等掌握着现代社会话语权的群体受到教育。上街闹事的人只能煽动他周围有限人群,而掌握着社会话语权的人如果思想倾向扭曲,比如《匈奴简史》等三本坏书的写作、出版者,他们可以影响一大批人,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出上街闹事的人。创造一个好的思想、舆论社会环境,始终是西藏、新疆实现社会稳定的重大问题。

  阿来:第三个问题是干部问题。要承认,我们基层一些干部工作比较软、比较懒的状况需要改变。一些时候基层政府把很多说服老百姓的工作交给宗教人士去干,即便这些宗教人士是倾心爱国的,政府也不能把本来属于自己的职责转让出去。在藏区,虽然各方面困难、问题多一些,但同时这也是考验、提升各级政府执行力的机会。问题和困难通过什么途径解决,通过什么人解决,关乎政府的权威能否真正树立。

  特别建议在藏区这样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地方,国家大中型建设项目和大中型国企民企应当多吸收本地的工人、干部、专业技术人员,而不要把这些人全都局限在地方上,局限在当地。这会真正有助于本地人才的全面成长与发展,让各民族人才真正流动起来。

  朱维群:我们从《瞻对》这本书谈起,谈到四川藏区治理,谈到我国民族工作的趋势,这恰恰说明这本书引起人们讨论的东西可能比它提供的结论性东西还要多。这个对话有些内容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论,让我们听从未来实践的检验吧。

  阿来:一句话,新中国建立以来,我们国家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及相关民族政策,总体是成功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建国已经半个多世纪,国内国际形势,以及与民族文化相关的意识形态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目前,国家在政治经济各个领域进行大规模的改革,本着改革开放的基本精神,我们的民族政策的一些部分,也到了进行适度反思与改进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