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拨开风尘与历史对话霍巍:寻找藏地密码

2020-09-24 15:50:26   来源:中国教育报    作者:鲁磊


原标题:他在西藏考古三十年,拨开风尘与历史对话霍巍:寻找藏地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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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学“杰出教授”获得者、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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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6月,霍巍团队在阿里地区发现皮央东嘎石窟群。图为霍巍在考察石窟中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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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央东嘎石窟中的曼荼罗(坛城图)壁画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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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央东嘎石窟壁画中飘逸的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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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西部与四川盐源出土的双圆柄首青铜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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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考古队车辆坠河,霍巍(右)和李永宪(中)抢救落水的考古资料。
 
  “马拉山口正修水渠,那儿有一块刻着汉字的石头,你们快去看看,有没有价值,不然可炸啦!”西藏吉隆县宗喀乡乡长罗桑的一句话,让霍巍一扫初到高原的不适和疲惫,顿时兴奋起来。他隐约感觉到,这块在中国和尼泊尔边境上的“汉字石”,一定不简单。
 
  这一幕发生在1990年5月。四川大学考古系的青年教师霍巍和李永宪,到西藏参加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他们被派往日喀则地区最南部的吉隆县,在苦苦寻访文物线索时,一块“神石”如从天降,让霍巍叩开了西藏考古新发现的“大门”。
 
  这就是“大唐天竺使出铭”。借由这块“神石”,仅存于史料记载的“蕃尼古道”得以标出准确位置,大唐外交风云人物王玄策更是逐渐从岁月长河中显影。
 
  “很多历史在没有被发现以前,就是一片空白。”西藏考古三十年,白发不知不觉爬上了霍巍的双鬓,年岁日长,血压渐增。也是在这被霍巍感叹为“幸运”的三十年中,他和“铁杆”队友李永宪,“一去高原数千里,俯身埋头便经年”。从“大唐天竺使出铭”开始,史前的“细石器”,比文成公主进藏历史更早的丝绸、茶叶,来自中原和中亚各地的青铜器、金银器、珠宝、香料……不断被探知、发现,它们褪去历史的风尘,将西藏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让神奇瑰丽、扑朔迷离的西藏文明,不再停留在“据说”“相传”……
 
  与“孤胆使节”王玄策的“奇遇”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长安城中一个叫王玄策的中年男子,正踌躇满志地清点随从、整理行装。受唐太宗李世民派遣,他将以正使身份出使天竺。
 
  四年前,他曾作为副使,第一次踏上天竺的土地,异域风情和戒日王热情隆重的接待让他记忆犹新。
 
  不料,当王玄策历经艰辛第二次到达天竺时,与唐朝修好的戒日王已死,权臣阿罗那顺篡位,并自立为王,派兵袭击了大唐使团。
 
  王玄策逃脱后,赶往吐蕃西部边境,以唐蕃“甥舅之国”的名义,征招尼婆罗国(今尼泊尔)7000名骑兵和吐蕃1200名精锐甲兵,掉头攻打阿罗那顺,大破之,并将俘虏的阿罗那顺押解回长安。据考证,伫立在唐太宗昭陵前的十四国君长石像,其中一尊便是阿罗那顺。
 
  今天,史学界以外所知王玄策,大多源于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天竺热风录》,这本奇幻小说以王玄策出使天竺的历史为蓝本,用丰富的想象力,细致描写了天竺的人文风物和蕃尼联军大战阿罗那顺的宏大场面,引发了不少读者对这段历史的关注。
 
  然而,中国史书对王玄策的记载极少,新、旧《唐书》皆未为其立传,王玄策所著《中天竺国行记》一书也已佚散,仅存的一些文字片段,散见于《法苑珠林》等几部佛教书籍中。王玄策这个“孤胆使节”,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背靠巍峨的喜马拉雅雪山,王玄策统领尼婆罗、吐蕃联军,策马驰骋……这样的画面,曾一次次在霍巍的脑海中浮现,在他的胸中激荡。
 
  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唐代,王玄策是如何纵横来往于大唐、吐蕃、尼婆罗、天竺诸国的?他行走的是哪一条路线?他数度出使天竺,是否遗留下蛛丝马迹?疑问,久久萦绕在霍巍心间。
 
  1978年,21岁的霍巍考入四川大学。那年,川大考古系在云南的招生计划归口到了历史系,填报历史系的霍巍,阴差阳错到了考古系。在此之前,他曾是中缅边境某部队的一名边防战士,从军的经历,让霍巍对战争史和相关的历史人物充满兴趣。
 
  霍巍在川大读书时,可谓大师云集,“群星璀璨”。当时,川大考古系授课教师大多有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背景,其治学主张把考古材料置于历史环境之中,更要把历史学、人类学等学科研究方法运用到考古学中。
 
  教授中国西南考古课程的童恩正老师让霍巍至今难忘。课堂上,童恩正不仅运用大量民族学、人类学理论分析考古实例,语言更是生动华美。
 
  “用‘华美’这个词,真是一点儿也不为过!”霍巍说,也许很难想象,童先生还是一个科幻小说作家,他的代表作《珊瑚岛上的死光》《古峡迷雾》曾开启了一代青少年对考古的遐想。至今,霍巍还能清晰地记得,童恩正讲述案例时的神情和语态,“画面感极强,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没有想象力的考古学是没有灵魂的。”敢于想象、大胆假设、科学求证,霍巍没有想到,自己老师别具一格的讲课风格和治学理念,多年后,竟成为他学术追求的动力源泉。
 
  1990年,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在全国各地展开,西藏自治区缺少专业考古力量,向全国借调人手,四川大学考古系派出霍巍和李永宪两位教师赴藏支援,那年,他俩刚刚33岁。
 
  霍巍讲起第一次进藏时的情景,也颇具“画面感”。他和李永宪在成都一家苍蝇馆子点了两份肥美的粉蒸肉,认真地吃罢,他便对李永宪说:“走!”
 
  这一声“走”,颇有些风萧萧兮的意味。对于西藏之行,霍巍除了彻夜难眠的兴奋和激动,如履薄冰之感也如影随形。西藏是考古领域的一片处女地,怎么去做工作,结果会怎样,两人心里并没有底。
 
  路途中,霍巍极尽脑力,联想他所知的关于西藏历史的一切,王玄策这个“令人荡气回肠的名字”,再一次浮现出来。在吉隆县寻访文物线索时,霍巍在心中预设了一个关于王玄策的主题,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过刻着汉字的东西?”
 
  冥冥之中,霍巍有一种预感:“一定能找到王玄策!”
 
  直到“大唐天竺使出铭”中“大唐”两个字露出来的时候,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果然,心愿达成。“王玄策的名字也跟着出来了。”
 
  “牧女献糜”与“牧女引路”
 
  田野考古工作,风餐露宿,是公认的苦活。高原考古,更是苦中之苦,苦到什么程度呢?高原上物资供应不足,霍巍常常是晚上煮一锅面条,舍不得吃完,第二天早上热剩下的半锅当早餐。一次,他特别想吃萝卜,找来找去,发现只有当地产的藏萝卜。他便买了两个,放进高压锅里炖了一个多小时,拿出来用刀切,铿铿作响。霍巍苦笑:“我的天,这是世界上最硬的萝卜!”
 
  对付生活之苦,唯有心态的达观。
 
  有一回,考古队的车陷在河道中,形势危急,坐在副驾驶的李永宪第一时间抢出了装相机的包,里面全是调查的一手资料。坐在后排的霍巍至今还笑着埋怨:“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救我!”
 
  1992年,西藏自治区文物普查工作即将告一段落。本以为是苦日子的终点,但又一个意外的发现,让霍巍的人生和西藏考古紧紧联系在一起。
 
  石窟寺是佛教最古老的建筑形式之一,信徒开凿岩窟、雕塑佛像,以供礼拜和僧侣修行、居住。
 
  “从新疆到北方,再到南方,石窟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中国古代交通发展史、一部文化交流史。”让霍巍感到疑惑的是,西藏自古佛教兴盛,可这一地区除了分布广泛的摩崖龛像,几乎没有一座大型的石窟。
 
  有学者甚至下了定论:“西藏没有石窟寺!”
 
  霍巍把这种现象称为中国佛教石窟发展链条上“缺失的一环”。在寻访文物的时候,他如同寻找王玄策一样,刻意询问着“有没有见过有画的山洞?”但得到的几乎都是否定的回答。
 
  阿里地区札达县托林镇东嘎村和皮央村,象泉河谷附近两个闭塞的小村庄,这里曾是古格王朝盛极一时的宗教和文化重地。1992年6月的一天下午,霍巍结束了在皮央村的调查,在返回东嘎村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牧羊少女。
 
  女孩向他们挥手:“我能搭你们的车吗?”“当然,上车!”
 
  “手勤、眼勤、脚勤、口勤”是考古人的优良传统,也是霍巍一直坚持的工作习惯。他见这个牧羊女能讲汉语,便问道:“你放羊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有画的山洞?”没想到,这个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并答应为考古队带路。
 
  霍巍喜出望外,跟着牧羊女来到一片断崖之下。“一抬头,好家伙,密密麻麻的洞窟,就像蜂巢一样。”
 
  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戈壁上,阳光的炙烤让人几近窒息。为了接近这些洞窟,又渴又饿的考古队员们,手拉手形成人链,在陡峭的崖壁缓缓移动。
 
  当进入其中一个较大的洞窟时,霍巍震惊了:满目丹青!四壁满绘象征佛教宇宙观念的曼荼罗(坛城图),天然矿物颜料使得壁画历经千年而弥新,如同缀满珠宝的巨幅锦绣。窟顶是四套斗形藻井,这种模仿佛殿结构的覆斗室形制,普遍流行于隋唐时期开凿的洞窟之中。
 
  中原风格的龙凤,波斯风格的双狮,克什米尔风格的神佛、菩萨……洞窟中壁画的造型、绘制技法吸收多方艺术,而又浑然一体,青、蓝与绛红色调的猛烈碰撞,勾勒出一个既轻逸雅致,又朴拙厚重的佛国净土,让人联想到了龟兹克孜尔,想到了丝路敦煌……
 
  眼前的景象让考古队员们震撼,全身如同过电,横扫倦意。大家马上投入工作,忙着测量、绘图,却没有注意到,为他们引路的牧羊女已悄然离开。
 
  后来,皮央东嘎石窟群在国内外引发轰动,虽然当时还无法判断其准确的开凿年代,但根据其创作风格推测,应当在古格王朝早期,即学界所称的“藏传佛教后弘期”初期。在霍巍看来,如此宏大精美的石窟寺,没有相当的财力、人力,是不可能完成的。
 
  皮央东嘎石窟群的发现,不仅从侧面反映了古格王朝早期政治、经济、文化等情况,更补全了佛教艺术发展链条中重要的一环。置身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人们甚至可以想象,一拨拨来自东亚、中亚、南亚等地的佛教僧侣、能工巧匠,带着虔诚的心,通过不同的通道,在阿里高原汇集,交流思想、碰撞智慧,焚膏继晷,将不同的文化付诸笔端、荟萃一堂。
 
  重大的考古发现固然让人欣喜,而让霍巍念念不忘的,还有那个引路的牧羊女。三年、五年、十年……此后每一次到阿里,他都多方打听,苦苦追寻小女孩的下落,可惜始终没有结果。
 
  为考古队开车的藏族司机深受感动,他劝解霍巍:“佛陀苦修时,有‘牧女献糜’,助他证悟得道。上天知道你们是来保护文物的,就派‘牧女引路’,这是缘分啊!”
 
  霍巍释然了。
 
  不少人印象中,考古如同近年来流行的盗墓文学一般,惊险、刺激,充满神秘。但在霍巍看来,考古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淡而琐碎的,“谁也不知道一铲子下去,到底能发现什么。偶然与必然,努力与运气,科学与探险,常常交互作用”,唯有抱着敬畏之心、平常之心,“但行好事”。
 
  寻找中国考古之路
 
  在被视为生命禁区的青藏高原,人类何时涉足?如何生存?高原文明的发展与演进,是否和世界其他地区有相似的历程?这许许多多的空白,让霍巍魂牵梦萦,步履难停。
 
  上世纪70年代,童恩正带领学生开始进入西藏考古,于1979年发现了西藏第一个新石器时代人类村落遗址——卡若遗址,填补了西藏史前历史的空白,同时也开辟了西藏考古这一专业领域。此后,霍巍又举起接力棒,将西藏考古发展成为国内外高度关注的显学。
 
  2013年夏天,霍巍和学生仝涛在象泉河流域的噶尔县调查时,发现一批公元3世纪左右的墓葬,他们认为这批遗址属于比古格王朝更为古老的象雄文明。藏文文献中记载,象雄疆域辽阔、国力强盛,是西藏本土宗教雍仲本教以及藏医药等文化的源头。但文献和传说中所述的象雄,大多无法从考古材料上来加以确认,留给后人无数历史谜团。
 
  8月是阿里高原的雨季,连绵的雨水让泥土格外酥松,一辆卡车行过,把路面碾出一个大坑。附近古鲁甲寺的僧侣帮忙把卡车抬出来,发现这个大坑底下竟然是一座墓葬。这一偶然的发现,引起霍巍团队的极大兴趣。
 
  一清理,不得了!墓主人头戴黄金面具,浑身裹满丝绸,在头部附近的丝绸上,考古队员发现了“王侯”两个汉字。霍巍认为,带着汉字的丝绸,不可能是当地出产的,极有可能是中央王朝赠予当地贵族首领的礼物。
 
  发现还在继续。考古人员在出土的一些铜器和木器内发现茶叶状的食物残渣。经检测,这些残渣的确是茶叶,碳十四测年距今1800年左右,成分与汉景帝阳陵中出土的茶叶完全一致。
 
  “我们的历史书上写着,唐代文成公主入藏,第一次给西藏地区带去了茶叶。但在这次考古发掘中,却发现了汉晋时代的茶叶,比文成公主时代还要早几百年。”霍巍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奇妙的收获吗?”
 
  在霍巍的考古人生中,这样的“奇妙收获”实在不少。当把越来越多的考古线索联系到一起,一个崭新的概念渐渐在他的头脑中建构起来。
 
  “在皮央遗址,我们发现的一柄双圆柄首青铜短剑,与四川盐源出土的短剑类似,甚至三角形的纹样都是一致的;又如在拉萨出土的一柄铜镜,镜柄样式是西方的,但镜面纹饰在云贵高原出土的同类物品中多有发现。”在霍巍看来,青藏高原与中原内地,山河阻隔,假如没有贸易或人员交流,很难想象有这么多的巧合。
 
  “过去人们讲到丝绸之路,往往想到的是北边的陆上丝路或者南边的海上丝路,但青藏高原是封闭的吗?从考古发现的角度说,绝对不是!”霍巍谈到,西藏考古发现了充分的证据,证明“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存在,青藏高原自史前以来,便与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交流。“这条‘路’并不是特指‘某一条路’,而是一个网络,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王朝统治的背景下,长期存在的文化交流通道。”
 
  “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提出,引发国内外学界的高度关注。但在霍巍的叙述中,这样的成果与川大考古系数十年来坚持的学术道路密不可分。
 
  “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不仅有着几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传统,更有着独特的文字和文献体系。”霍巍说,如何在西方考古学理论的基础上,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时期考古之路,是川大几代学人苦苦探寻的目标。
 
  上世纪20年代,王国维在继承宋代金石学、乾嘉考据学的基础上,把传统金石文献的范围扩大到甲骨、简牍等地下出土材料,提出“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开创“二重证据法”,深刻影响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
 
  1937年,著名的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家冯汉骥受聘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成了川大考古“第一代”。冯汉骥对二重证据法十分推崇,主张考古与文献并用、互相印证。同为川大考古系泰斗的徐中舒,更是提出将考古学与民族学、民族史、民俗学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将二重证据法发展成为多重证据法。从此,重视文献成为川大考古学研究的一大特色。
 
  霍巍深受“川大传统”的影响,所获如春风化雨,点滴在心。
 
  霍巍的研究生导师张勋燎,是考古系的“第二代”。他告诫学生“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要用纵横联系的眼光看问题,把原本看似孤立的考古材料,摆回到它的历史背景当中去。
 
  霍巍说,当年老师传授的方法,让他受益匪浅,也成了川大考古系的传家宝。如今,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川大考古系不断弥补在田野考古方面的短板,在山地考古、西南考古、道教考古、藏传佛教考古等领域独树一帜,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理论和方法。
 
  这过程中的酸甜苦辣,霍巍最能体会。“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张勋燎说话的神情和语气,至今深深印刻在霍巍的心里。
 
  (参考资料: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霍巍: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的时代使命》、《川大教授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霍巍:西藏考古发现与“高原丝绸之路”》、四川大学明远考古文物社口述历史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