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雪域藏村“变形”记

2016-06-03 14:32:30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田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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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丹巴县牦牛雪山下的东马村,拥有高山亚寒带针阔叶混交林和高寒草甸的生态资源,风景如画,但位置偏远。(田犎/图)
 
  在雪山环绕下的东马村,老喇嘛坐在家门口对着雪山和风马旗念经,对尘世庶务毫无兴趣;村长泽里则对山下匆匆过往的游客很有兴趣,寻思着有没有可能把游客也引到山上来。平静的小山村因为我们的到来发生了变化……
 
  众神之地
 
  牦牛雪山显然是众多“命”不好的雪山之一,生在四川的大雪山山脉,海拔五千多米,身形雄伟终年积雪,但相对一些鼎鼎有名的雪山,牦牛雪山显得默默无闻。牦牛河从这里奔腾而下,在四十多公里外的丹巴县城边汇入大渡河。连接丹巴到甘孜其他藏区的旅游公路就沿牦牛河而上,每年有众多游客走过这条公路。但游客从一个景点赶往另一个景点,几乎没有人能够意识到牦牛雪山的存在,更别提那附近沟谷的坡地上还有一个东马村和一座顶果山寺。
 
  泽里在东马村当了很多年的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他的父亲曾经是顶果山寺最老的喇嘛,他家一开窗就能看到顶果山寺和寺庙后面的牦牛雪山。每天,老父亲就坐在门口对着雪山和风马旗念经,对尘世庶务毫无兴趣,泽里则对山下匆匆过往的游客很有兴趣,寻思着有没有可能把游客也引到山上来。
 
  近300人的东马村分为四个部分,沟谷底那几户人住的地方叫小牦牛,山坡上是五家寨和七家寨,最高处是三家寨。海拔从2200米一直到3100米。除了寨子周围的农田,周围都是森林,高山牛场在4000多米的高山草甸上。要把外人引进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对外人来说,这里怎么都太偏僻了。
 
  不过,在泽里眼中,世界可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片众神之地!
 
  站在泽里家楼顶就可以看到周围环绕的雪山,分别是狮子王、牦牛和神猪。东马村背后的山梁上非常突兀地冒出一个巨大的石头圆顶,那是东马最神圣的地方,叫做“拥忠萨德”,是这里的太子。山梁延伸到远处是一脉九座雪山,那是太子的战神九兄弟。东马是众神环绕保佑的地方,是泽里他们心目中世界的中心,在他们眼里,这里是山神的居所,人跟周围的各种生命不过是在这里借居一世而已。
 
  有一次,我到东马村拜访顶果山寺的活佛。等到了村上,才知道活佛并没有如约等我。大家都躲躲闪闪语焉不详。晚上投宿泽里家,泽里快人快语道破机关:“活佛念经去了。山驴是神山的牦牛,那个不能乱碰的。你弄了它,神山就要弄你家里的牦牛!隔壁牦牛村的两个嫩娃不信邪嘛,要去打猎。劝不住!今年又去,枪一响,雪崩下来,死一个伤一个。出那么大的事情,只好悄悄来求活佛去念经消灾了不是!”
 
  泽里所说的山驴其实是苏门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藏民这种“万物有灵”的原始环保观念,其实类似被现代环保主义者追捧的西雅图酋长的观念,大约也正因为这个,东马村的生态系统是保存得相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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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民眼中,东马村是“众神之地”,村后巨大的圆顶石头是这里的“太子”,四周拱卫着“狮子王”、“牦牛”和“神猪”雪山。(田犎/图)
 
  最想要学校
 
  数年前,我作为保护国际的项目官员,正在中国推行一种新的保护方式,叫“协议保护”。简单理解,就是推动当地社区把那里的生物多样性保护起来。
 
  时任丹巴县林业局副局长的罗布加他对这个方式很感兴趣,极力推动我们把项目放到丹巴。经过一系列考察后,东马村成为了协议保护在中国的第一批项目试点之一。用罗布加他的话说,丹巴地域广大,大量的国有林要全靠林业局的那点人力来保护显然是力所不能及的。我们商定的做法就是,丹巴县林业局跟东马村协商达成协议,东马村开展保护工作,林业局来帮助做社区发展。如果第三方评估不合格,则林业局撤出对社区的支持和帮助。保护国际则对整个项目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
 
  东马村其实不穷。他们有大片的林地,而且高山草场上出产质量很高的虫草。每家人每年都可以从虫草上获得数万元不等的现金收入。在林业采伐时期,他们村的木材采伐也收入不少,村里的小学校就是那时候作为集体财产修建的。每年开春,全村都要聚在小学校开会,大家抓阄,决定当年每户人家的虫草采集地点。
 
  协议保护项目要落到东马村,照例也必须要到小学校去开全村会议。
 
  泽里对这个项目是很欢迎的:“保护起来当然好!山上的羌活就是没有好好保护,这几年都要挖光了。”
 
  也有反对意见:“保护是好,但要保护成啥子程度?这就决定了我们要投好大的劳力。千万不要我们累半天,结果他们评估没有达标,我们白忙了,还把名声坏掉了。”
 
  “说的是大家都有好处,问题是啥好处,咋个让大家都能得到?”
 
  村里面各种声音都很多,大家又讨论到底想要得到啥好处。有人想发展养牛,有人想做沼气池试验,泽里念念不忘想发展旅游。
 
  不知道谁提了句:“要是把学校恢复起来岂不是更好!”很快风向就变了。学校成了大家关心的热点。最后,大家举手表决,结果,恢复学校成了唯一一个全票同意的选项。
 
  这个让我跟罗布加他都很意外,也很为难。我们预期到了村里可能有各种发展需求,但没有料到会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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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东马村“协议保护”项目的负责人,作者和村长泽里在冬天巡山,晚上在野外雪地搭帐篷。(田犎/图)
 
  乡村女教师
 
  东马小学曾经存在过很多年,学校也是全村的议事中心。但后来国家实行教育资源调整,小学校撤销了,老师也走了,孩子们需要到乡上去上学。大的孩子可以住校,小娃娃住校有很多困难,于是有低年级小孩的家庭就需要专门有人每天接送。由于路途远,也就意味着每天都至少要消耗一个劳动力在路上。
 
  正巧,当时有一个四川青年志愿者项目,经过选拔,袁慧入选。她愿意到这个雪山环绕的藏族村寨来做乡村女教师。
 
  虽说老师的问题解决了,但我还是犯愁,村里的学校已经年久失修,没水没电,要让老师入住孩子入学,很不容易。重修学校,这个费用可就高了,不是原来项目框架能容纳的。
 
  但当“老师进村”的消息传到东马村时,奇迹发生了。我跟罗布加他再走到东马村,发现全村老少正出力出工重修学校。有拖拉机的出机械,没有的出人力,大家自带工具,挖土搬石头,把操场重新平整,再抹上水泥,然后又重新粉刷一遍。
 
  我问泽里哪里来的钱,他说:“也没花啥钱。听说有老师愿意来,大家就都来投工投劳。需要钱的就是拖拉机的油钱,水泥钱,还有粉刷的钱。正好政府有一笔钱给我们改善村容村貌,就挤了七千元出来。”
 
  每个人见到我,打听的都是:“那个老师啥子时候来哦?”
 
  我拦住一位老大爷问:“你咋也来投工投劳呢?你这个年纪肯定娃娃都大了,用不着来这里上学啊?”
 
  大爷很实在,一句话把我顶回来:“我会有孙啊!再说了,一个村没有个学校没有读书的声音,那成个啥话!”
 
  袁慧是四川大学的法律学硕士研究生,当时还没有毕业。她一个人住到村里,我其实也很担心她能不能适应,会不会待不住退回来。大家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袁慧经过培训后,到村里上任。为了防止她被贴上其他标签,我特别叮嘱她:“就做一个令人尊敬的袁老师就可以了。保护上的事情你不要管,也不要向我汇报。免得村民可能会把你当‘间谍’对待。”
 
  “孩子们可喜欢画画了,但我画画不好。你能不能每次上山来的时候都代一节美术课。”有了袁慧这要求,我也开始在村里当上了美术课老师。
 
  开始巡山开始跳舞
 
  经过建学校这件事,整个东马村都被动员起来了,以后的会议都来校园开,协议条款逐条敲定下来。然后再根据这些条款,变成村里面的资源管理条文。比如,不允许砍伐森林;薪柴要按县林业局的规矩在划定的区域、设定的时间里砍;砍伐建筑用材必须要有林业局的指标;羌活需要休养生息,一年内不准再挖;村民不准打猎,不准做皮货买卖等等。
 
  泽里的领导才能这时候被充分激发,各种内部管理制度一点点讨论出来。我往往是作为会议协调人,只提问题,他们想办法。泽里觉得学校这件事情是大家举手了的,大家都得了好处,那保护山林就是大家的责任。不专门选巡护队员,而是每家排班,排到的就上山去巡逻。巡护一趟不容易,万一有人偷奸耍滑中途跑回来咋办?泽里的主意就是买个相机,每个人去巡逻的时候把相机带上,走到哪里要拍照片。巡护的补贴也不能逐月发,村上要先扣一部分,年底考核后再发,如果以后村里保护没有达标,那大家也要跟着受损失。要是哪家不尽心尽力,那就取消他家的巡护资格,补贴拿不到,而且还要让他觉得丢人。这些意见最后都得到大家的认可,变成了村里的制度。
 
  袁慧做起了十几个孩子的孩子王。大大小小混成一个班,每天上课念书。村里的年轻人也常跑到学校打篮球,找袁老师玩。老人们都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穿藏装了,连舞都不会跳了,再过些年,会不会连藏话都不会说了。于是袁慧在村里组织起一个舞蹈队,老的、少的,多年不穿的藏装重新翻出来。有人愿意捐助边远地区的,我们也往东马村引。有了钱,学校通了电,村里买了音箱。开会之前,大家就去把音箱搬到操场上,先跳一阵舞,然后才说正事。东马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专制”的村长
 
  村里有了巡护线路,有了巡护计划,也有排班,但还是很模糊。比如农闲时节打猎的人多,每月巡护两次,农忙时节每月巡护一次。但具体什么时间,却没有规定。我跟罗布加他都希望泽里村长是不是能拿出个具体的时间表来,张榜公布。但泽里一直拖着没有做。我三番五次地说,也有些尴尬了,但总觉得把这些事情拿到桌面上讨论,最后都公示出来,公开透明,是激发全村参与感和制度得到尊重的重要保障。
 
  泽里这是怎么了,他一贯的做派不像是独断专行的人啊。我就变着法地跟泽里谈。有一次,泽里大约也被说烦了,他反问我:“田老师,这个事情其实要做很容易,商量个时间写在墙上就是了。但是你想想,我们公示出来,全村都晓得了哪时候哪家人该去哪里巡山,那么那些要进来打猎砍木头的会不会很快也会晓得呢?只要人家晓得你好久要巡山,他避开你巡山的那天就得了,其他时间放心大胆地来,我们巡山还有个啥子作用呢?!”
 
  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村一级的治理,真不是教条主义管用的。东马村就维持了这样的不成文规矩。巡护的具体时间、线路、巡护人由村长掌握、保密。每月,泽里根据自己的判断,提前一天给小组长打电话,交代第二天巡护任务。小组长具体给村民排班。
 
  一年冬天,为了做好村里的保护规划,我把北京大学的王大军老师拉到了东马的高山牧场上。泽里牵着马驮着野外装备,大军带着两个研究生。阳光洒进林间,被照得发亮的松罗像金丝织成的帐幔一样轻轻摇曳。地面覆盖着深深的积雪。王大军老师走得气喘吁吁。我说:“不好意思,拉你上来,辛苦你了!”
 
  王老师回答:“说什么呢。这么美的风景,这么美的差事,给我个县老爷当我都不换的。”
 
  晚上,高山上气温骤降。俩研究生从没有在野外过夜的经验,觉得住帐篷很浪漫,要去住帐篷。我检查他们的睡袋后,很坚决地回绝了:“就你们这种普通睡袋,等明天早上拉开帐篷一看,里面就躺着两具僵尸!”我让研究生们跟泽里挤在低矮的窝棚里,好歹那里有堆火。我跟王大军老师则在雪堆里扎帐篷。王老师少带了张睡垫,身体下面就是帐篷底和雪地,一晚上寒意透骨,冻得半死。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雪地里压出一个人形的坑来。
 
  周俊男就是这次考察的研究生之一,后来他把自己的研究课题也放到了东马。他有一段时间也常驻在学校里,帮忙记录下村民的保护情况和监测质量,同时帮助培训村民的巡护监测技能。
 
  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你能不能让林业局派人来跟着。他们啥时候去巡逻完全没有计划,得让人督促着才行。”
 
  我用泽里村长的方式回应他:“如果让林业局跟着,那还不如让林业局直接来巡护得了。问题是,那样的成本得多高啊?另外,如果林业局都能来做这事了,我们还有必要去推动社区做保护吗?村里已经有了保护的动机,也建立了组织和制度,要相信村里自己能做好。”
 
  国旗升起来
 
  冬去春来,生活虽然照旧,但改变是一点点悄悄展现出来的。每次去东马村都会有新的发现。
 
  有一次看见学校门口堆了几根大木头。原来是村里一家人跟外村的亲戚合伙砍的,结果被人报告给村委会了。村委会把那家人教育了一顿,说这是损坏全村的利益,把木头也收缴了,就堆在学校门口。
 
  学校也不时地要添点什么。村里一对比,别的学校都有个旗杆啊,那我们也得有一个。于是泽里东拼西凑,找来废弃的水管焊接起来,在学校楼前修个水泥墩子,把钢管立起来,就算旗杆了。
 
  等到国旗买回来了,大家才意识到旗杆怎么没有装滑轮呢?国旗怎么挂上去呀?
 
  泽里不肯服输,看着旗杆离屋檐比较近,干脆爬到房顶上去,直接把国旗套进顶端的细杆子上。几个人都爬到屋顶去帮忙,一群大男人,汗流浃背忙活半天,就是弄不上去。扎西罗布突然有了主意:“莫忙。拿扳手来,最上面一截可以拆下来,拆下来装起国旗了,再拧上去!”
 
  拿来扳手,扎西罗布从屋顶跨出去,身体颤悠悠地缠在旗杆顶上一点点把螺丝拧开,大家把国旗套进细铁管里,扎西罗布再小心翼翼地把旗杆接上。
 
  学校院子里早已围了一群人。看到国旗升起来,都高声叫好。扎西罗布跳回屋顶,在众人叫好声中非常得意,突然立正举起右手敬军礼,大声地唱了两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然后一扭头羞怯地转身跑了。
 
  谁也没有想到东马村的国旗是这么升起来的。
 
  后来,村里又花力气在旗杆上装上了滑轮和绳索,再要升旗就容易多了。但每当我看到雪山深处一面国旗迎风飘扬的时候,总免不了回忆起东马村那个特殊的“升旗仪式”。
 
  袁慧在结束志愿者服务后,远赴非洲。那段雪山深处的经历成了她难以磨灭的回忆,她曾经对我说:“自己有时候会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不要说提起丹巴的名字,有时甚至听到一首藏歌都激动莫名,恨不得抓起背包马上冲回东马村去。”
 
  袁慧忘不了东马村,大家也记住了她。有一次开项目评估会,四川林业厅的一个处长突然岔开了正题:“我们做的工作,有些是写在纸上的,有些是刻在石头上的,比如大家写不完的报告,做个项目就总要去立个碑。但有些工作才是真正做到老百姓心里头的。有一个志愿者离开东马村那么多年,我们现在走到村里去,提到她的名字,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还会流下泪来,这才是刻到人民心里头去的。”我猜,他说的就是袁慧。除了袁慧,还有很多其他值得记忆的名字。
 
  我们的项目结束了。但在东马村“种”下的社区治理变成了规则,他们的经验在其他地方得到推广和学习。雪山深处,学校那面国旗也长久在飘扬。
 
  罗布加他后来很感触地跟我说:“当时只道是平常。后来看到周边村子出了不少盗伐林木案件,才发觉在东马村做的事情那么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