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不要把西藏神秘化”纪录片《第三极》中的西藏

2015-04-21 09:25:45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冯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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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极》想拍的是一个不一样的西藏,出现在片子里的,是西藏普通人的生活。 (剧组供图/图)

  跟同伴们一样,喇嘛兼藏医次成用的是iPhone,原因很简单:它有藏语的操作系统。至于为什么有藏语系统,无人知晓。一个说法是:乔布斯修禅。

  从美国公司到青藏高原,就这样被一部手机联系起来。

  这是6集电视纪录片《第三极》的其中一幕,该片在一个视频网站上的播放记录超过两千万次,平均每集都超过300万次——仅次于几年前就放在网上的《舌尖上的中国》。有网友评价:“这个纪录片让我终于找到了去西藏的理由”。

  网络一片热议,都以为这部片子是引进的。总制片人、CCTV4的新闻部副主任王未来说,一开始他们还有点窃喜,后来越想越不对,“这表明大家对国产的纪录片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

  请核实: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除了iPhone,次成还有各式各样的现代电子装备。他一边在存在了千万年的山洞里修行,一边用互联网研究一种据说能治中风的藏药,它最主要的成分是石头。为了蒸煮石头,他需要千里迢迢去一个特定的圣湖采水。

  “我不想拍一个过去的西藏。”《第三极》导演曾海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在拟定脚本时,最终舍弃了那些闻名遐迩的文化符号:布达拉宫、珠穆朗玛峰……出现在片子里的,是西藏普通人的生活、人与自然的关系。

  摄制组用半年时间,从各种各样的线索中,最终确定了一百多个有可能拍摄的故事。

  曾海若请了六位“对西藏有一定了解,又不是特别了解”的调研员,带着他搜集的关于西藏的报道一一去核实,每次都要求写一份报告:这是个什么故事?有哪些主人公?他们有什么样的性格、爱好、特长和惧怕的东西?拍摄的不可确定性和意外之喜都是什么?是否有特殊风俗需要注意?

  调研报告这样回答以上问题:

  “在藏历新年来临的时候,两个男人却要和其他几个牧民一起,克服坚冰、风雪等等困难,带着羊群去到普姆雍错湖心岛上,让它们在冬天里也能好好生长。放牧二十多天后,还要将全村的羊安全带回。”

  “黑颈鹤如果误食撒了农药的种子会被毒死,但有时黑颈鹤太多他赶不及,很担心。领导看到也会责备。”

  “全球变暖造成藏北高原整体气候的规律性越发不确定,带来的雨水时早时晚,或者不来,或者来得太多。”

  “不要杀生,不在水库钓鱼,尊重当地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进居民家要敬酥油茶,一般不要只喝一杯,主人会主动添茶,离开前尽量喝完。”

  经过调研、筛选、实地拍摄,一百多份调研报告选出了四十个故事,成了《第三极》脚本的基础。

  一些故事在调研阶段就被放弃了,如天葬。本身天葬就不对外开放,曾有汉族游客去看,几乎与当地人发生冲突。摄制组原本想拍“天葬师与秃鹫的沟通”,还是觉得过于血腥。

  一些故事则由于拍摄有难度没有拍成。比如藏羚羊产仔,摄制组按照当地人提供的时间赶去蹲守,不料当年天气转暖,藏羚羊产仔的时间提前了几天,时过境迁。

  有四个故事已经拍完,但最终也放弃了。如采虫草的故事。因为“这是一条比较复杂的产业链,我们拍得太简单了”,曾海若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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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极》剧照。该片在一个视频网站上的播放记录超过两千万次,平均每集都超过300万次,这一数字仅次于几年前就放在网上的《舌尖上的中国》。 (剧组供图/图)

  “你们怎么那么娇嫩”

  40岁的尼玛县人边巴扎西没有出现在片中,但他是令家乡得以入选《第三极》的重要一环。这个大家族的后代一听说“有汉人来宣传我们的家乡”,马上自告奋勇,来当了翻译,领着摄制组来拍摄自己家乡的一个节日——春耕节。

  尼玛县位于藏北,是历史上象雄王朝的都城,文化、方言与拉萨一带有很大区别。边巴的汉语表达能力很不错,凭着自己在村里的人脉,他给摄制组推荐了不少素材。

  “他觉得身上承担着传播传统文化的重任。”曾海若说,这是他在西藏拍摄时,极其鲜明的一种感受:西藏人普遍对自己的文化有自豪感。但只有那些受汉语教育程度更高、眼界更开阔的人,才更有“推广”的概念。

  这里的人的确不一样,尤其是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刚进藏,摄制组成员在戈壁上挑一些造型别致的石头要带走,藏族司机无一例外都会上前制止:我们只是住在这里的客人,不能随便拿主人的东西。

  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首席科学家乔治·夏勒博士有同样感受。在西藏的公路上,他看见很多车辆突然停下来,人们在路面上捡起一种飞蛾的幼虫,拿到草地深处放生。这被摄入了《第三极》的镜头。

  在浪卡子县一个海拔五千米高的小村子——堆村,他倒下了。新年时,湖水结冰,当地人要趁机把羊群赶过冰面,到普姆雍错湖中央的两个小岛上去吃草,否则养不活这么多羊。

  极度苦寒之外,人的血液中只有正常人60%的氧气含量。曾海若跟在羊群后面走,没有发觉自己掉了队,眼前出现幻觉,几小时后,他住进了拉萨的医院,诊断是肺水肿。

  当地人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这些汉人眼中那样的寒冷、艰苦和贫困,更没有人想过迁居的问题。女人们把自己又黑又红的脸、手,跟剧组的小伙子们对比,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你们这么娇嫩?我们这家乡多美!

  这个村子是全世界有人居住的海拔最高的地方。经过千万年,人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与自然互为进退、极其精确的生存模式。

  全村养着近三千只羊,绝不多养,因为高寒缺氧,村庄附近的草场最多只能供这么多羊生存。村民像照顾家庭成员一样照看羊群,但每年入冬,都要杀掉三分之一,否则全体羊群都会饿死。片中被赶去小岛吃草的羊群,实际上是杀剩下的。

  那两个湖心小岛,只有过年时才能踩着冰面到达,一年的休养让那里的草肥美,富有养分。这正好配合羊的发情期,不少母羊此时都怀了孕,正需要补充营养……

  “他们全是算好的。”曾海若感触很深,西藏人不像内地汉族人那样,把养更多的羊跟日子过得更好画上等号,而这并不仅仅出于宗教原因。“他们这块土地能提供的生存资源就这么多,所以他们特别感恩,觉得所有生命都是相依为命的。”

  不一样的,还有他们对“敌人”——狼的态度。对这种直接危害他们生存的野兽,西藏牧民们也和内地的牧民一样,痛恨不已。但他们捡到一窝因为风暴而走散的小狼崽时,依然会用羊肉喂它们。羊肉的来源,是当天被狼咬死的二十几只羊。

  “西藏并不是只有雪山”

  《第三极》展示了一个与大部分汉人的想象截然不同的西藏。

  “不要把西藏神秘化。”这是一次请了阿来、马丽华等人参加的研讨会上,这些专家不约而同提出的观点。

  在2015年4月1日举行的《第三极》研讨会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这样评价《第三极》:它是一部不一样的纪录片。张颐武儿时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大院里长大,父亲是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掌握好几种少数民族语言。他总结:自己小时候在宣传片里看到的西藏,是农奴制度下的一片阴森恐怖;而几十年来,西藏又以其独特的自然条件、风土人情,被神秘化、神圣化。“《第三极》好就好在,没有被这些框框限制住。”

  《第三极》是由国务院新闻办监制,中央电视台和一家名为五星传奇的公司联合出品的,耗资两千余万。这家公司曾与崔永元合作制作过《我的抗战》。

  执行制片人、五星传奇公司副总经理杜兴是记者出身,他形容:西藏似乎有一种文化上的“压缩”效应,在这里能看到不属于一个时空的文化汇聚在一起。摄制组的藏族司机们经常在车里听歌,既有二十年前流行的刘德华,又有李宇春在2015春晚上唱的新歌,还有藏语的流行歌曲。

  在墨脱,这个全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摄制组感到的困扰是——太热了。这里的海拔只有几百米,而且特殊的地形能承接从印度洋吹来的湿热气流,很多植物都是亚热带特有的。这里没有高原缺氧,却有烦人的寄生虫。住在当地人的炕上,肮脏的虱子如影随形。

  西藏也有内地有的许多问题。它有沙漠化问题,在雅鲁藏布江北岸的扎囊县,旱季的大风把河底的沙子吹出来,形成了一片偌大的沙漠,有时飞机都飞不起来;国家不得不投入巨资,专门治理,种树、挖井、铺水管。它也有乡村空心化问题,年轻人到镇里、到市内、到拉萨甚至内地去打工,去做建筑工人、服务员和司机。

  区别在于,他们似乎把生活、劳动看做莫大的乐趣。在边巴扎西带领下,《第三极》拍到了人们舞蹈狂欢、饮酒达旦的镜头,居然只是为了纪念春耕开始。他们把开耕的日子定为“春耕节”,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

  耕地旁边就是圣湖,却是一个咸水湖,不能直接灌溉庄稼,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引来高山雪水。摄制组一名成员感慨地说,或许正是因为生存的艰难,他们才有理由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