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在卡瓦格博山下的思考

2014-12-02 10:18:22   来源:中国民族报   作者:杨福泉


  正是深秋,再次来拜谒卡瓦格博雪山,很幸运,我看到了冰清玉洁的神山全貌。
 
  卡瓦格博,意为“白色的雪山”,藏语称之为“念青卡瓦格博”。卡瓦格博海拔6740 米,在横断山脉“三江并流”的腹地,是梅里雪山主峰、云南最高峰,相传是藏区八大神山之一。神山下的明永冰川,是一座大陆性低纬度冰川。它从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山穿越山腰的茫茫森林,一直延伸到海泼两千多米的江边,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道。
 
  自1991年以来,我6次来朝拜卡瓦格博,其中4次是在飞来寺遥遥祭拜,有2次来到了神山的明永冰川下,触摸了这座圣洁的神山。
 
  这次住在飞来寺附近的一家客栈。天未亮,我就急切地起床去看卡瓦格博。天边朦朦胧胧的,酝酿着一派清虚之气。渐渐地,晨光微曦,雪山慢慢明亮起来。淡青色的天幕下,晶莹纯净的冰雪连绵不绝,横亘天边,大气磅礴。再过一会,雪山顶部渐渐地呈现出微微的红色,太阳正在升起,阳光开始投射到雪峰顶。一抹桔红色的光芒落在卡瓦格博顶峰,宛如天上落下的轻纱披在雪峰上,白雪、青石、桔红色的阳光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明丽非凡的意境!
 
  我回想起发生在1991年初的那场震惊中外的山难,17位中日登山队队员全部罹难在卡瓦格博山上。而这场山难,引发的是不同文化观念和信仰的冲突,以及体育和文化精神的碰撞。
 
  说起登山,我理解很多登山壮士的一腔豪情,就如流行在他们中的那句名言:“山在那里,所以我要攀登!”而对生活在卡瓦格博雪山下的藏族同胞来说,神山是他们灵魂和生命皈依的圣地,登顶是对神山的亵渎。而登山家们可能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一座他们梦寐以求想要征服的雪山,在千百年来与当地民众生死相依,与他们的生命和信仰不可分割。他们在举步登山前,或许并没有思考尊重当地民众的情感、信仰和文化传统的问题。
 
  多次在迪庆听高僧和老人讲起,卡瓦格博山上所有的野兽,都是卡瓦格博山神的家畜;所有的树木,都是卡瓦格博山神的宝伞,禁止猎杀和砍伐。但人的生活又需要资源。为了解决既保护神山又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矛盾,当地藏族同胞在历史上形成了一条“日卦”(意为封山)线。依海拔高低、距村庄远近等标准,为每一个村子的山林划出一条线,这条线以上为封山区,禁猎禁伐;这条线以下为资源利用区,既可打猎亦可伐木。比如,我去过的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明永村和雨崩村的“日卦”线,大体在海拔3000米到3400米。当地居民规定,禁砍主要神山的树林,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否则山神会怪罪;其他的神山可以砍一些烧柴和建房用的木材,但不可乱砍,而且木材不允许出售到外地,否则罚款。可以想象得出来,当对这座神山有如此崇敬之情的藏族同胞们听说登山者要来攀登他们的圣山,而且要登顶“征服”它时的心情——这种举动不啻是亵渎了他们心中的日月。
 
  1991年7月,我到了德钦的飞来寺,从这里眺望面前的卡瓦格博山。神山云遮雾罩,偶尔露出一点雪峰,随即又隐匿在厚重的云层里。飞来寺附近,立起了一座纪念这17个登山壮士的纪念碑,他们的骸骨,无一能够收回,都埋葬在了雪山上。
 
  多次到卡瓦格博山下,听到不少藏民对攀登卡瓦格博神山非常反感的情绪和言论,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藏族同胞对这座神山的崇敬之情。人类常常把登上一座山的顶峰说成是“征服了山”,这是非常可笑的!过去,人们受“人定胜天”观念的影响,不自量力地在大自然面前所表现的狂妄自大和虚荣,常常导致悲惨的结局。如果说人以自己的渺小之躯挑战大自然,多少表现了一种英勇悲壮的精神,值得嘉许。那么,像登顶卡瓦格博山之举,已经牵涉到了一个是否尊重当地民众的信仰和民俗的问题。
 
  我认为,登山者应该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和意愿。我的家乡也有玉龙雪山这座纳西人的神山。丽江地方政府很明智,多年来一直谢绝任何登山者企图登顶的要求。至今,玉龙雪山依然是处女峰,我因此而感到高兴。
 
  2000年4月,迪庆州和德钦县政府、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民间环保组织“绿色高原”联合在德钦召开了“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三十多名中外专家以及当地干部、活佛、群众参加了这次会议。我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印象最深的是在参与性的讨论中,当地藏民所表现出来的对卡瓦格博雪山那种深沉的信仰和情感。这次会议后不久的2001年,德钦县人大常委会正式立法,禁止任何登山队伍攀登这座神山,这可能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座因为神圣而禁止人类攀登的山。可以说,中国的云南德钦在尊重本地神山文化方面,率先走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